2018年5月8日 星期二

Z_各類摘抄 Excerpts

Robin, it was the realization of one of his most deeply felt and lifelong fears, to be told that he had an illness that would rob him of his faculties, by small, imperceptible increments every day, that would hollow him out and leave behind a depleted husk of a human being.

Among his associates who knew, there was unease: they were worried, of course, about Robin’s well-being, but also concerned about whether he was in a position to receive the assistance he needed.


- on Robin Williams, Vanity Fair

2018年4月9日 星期一

敘利亞還有希望嗎?

每次看到敘利亞的新聞都讓我心寒。

即便明天,敘利亞的內戰結束,阿薩德下台,俄羅斯伊朗放手,西方勢力撤退(以上皆不可能),敘利亞又該如何面對這個權力真空?

我從馬來西亞的例子中看到,任何和平的政權轉移,最終也不過是給新政府一個假民主真獨裁的平台。國陣打著empancipate malaysia的名號,讓上一代對他們深信不移,有如台灣老一代對國民黨的無條件信賴。獨裁不過是換了個披風,繼續橫行。即便好過過去,卻離真正可達成的理想狀態,差了十萬八千里。社會整體只會對正義無感,對理想無感,告訴自己至少現在好過當年那慘無人道的標竿。

近來國陣動作頻頻,先是向臉書等社交平台開刀,抑制「假新聞」的散播。外界普遍認為這是當權者為打壓言論自由和批評聲浪所佈的局。到底這種民主,還算民主嗎?民主必須建立在獨立思想和深度分析之上,不然則實為盲從的民粹。

反觀敘利亞,一旦戰爭結束,下一個當權者又會以什麼論調掌權?這國家還要面對基礎建設重建,制定教育系統等等難關。在這段「打基礎」時期,誰能保證主流聲音將會是由Shia還是Sunni掌控,外交關係又該如何定調,鄰國(特別是沙地)怎麼想。到底誰將會綁架敘利亞的主流聲音和未來走向?

我總以為戰爭有個臨界點,過了便是要花不成比例的時間回到當初的狀態。古時戰爭刀光劍影,破壞力有限。如今,敘利亞要花多少力氣才能勉強站到一個可function的狀態?我不敢想像。倘若有天,新希望誕生了,敘利亞羔羊終究是東倒西歪的在中東站穩腳步,鄰近的猛獸難道會善待這個獵物嗎?他與大家的差距太遠,太大,這傷害已深到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勉強結疤。

戰後的敘利亞,能輕易放下仇恨嗎?沒了老婆丈夫孩子的壯丁,能以健全的心態擁抱自由和和平嗎?

好多問題,好多危機。或許站在強國的角度,唯有敘利亞戰亂,各國才能自保,讓激進份子無暇在各國亂竄生事。

什麼話

哭了妳就心軟嗎 當心被小伎倆耍
什麼樣的心傷 還能讓天塌下
不想看他流浪 默許他的偏差
有如救世情節般偉大
他回頭 就無條件接納

他的溫柔多廉價 有什麼好稀罕 傻瓜
昨天耳邊的話 到底是真是假
打不通的電話 看不透的狡詐
耗下去也心甘情願嗎?
快點喊停吧 傷口我替你包紮

[詩詞] 宋。李清照 - 聲聲慢

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淒淒慘慘戚戚。
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
三杯兩盞淡酒,怎敵他晚來風急。
雁過也,正傷心,卻是舊時相識。
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如今有誰堪摘?
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
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
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閱讀摘抄] 靈魂只能獨行 - 周國平

《小說摘抄》

〈靈魂的高貴與世界建立精神關系〉(論不殺生,人與其他生物之倫理)

敬畏生命的世界觀並非現代人唯一可能的選擇。但是,一切簡單而偉大的精神都是相通的,在那道路的盡頭,它們殊途而同歸。說到底,人們只是用不同的名稱稱呼同一個光源罷了,受此光源照耀的人都走在同一條道路上。

〈靈魂的高貴智慧和信仰〉

何一種信仰倘若不是以人的根本困境為出發點,它作為信仰的資格也是值得懷疑的。因此,譬如說,如果有一個人去廟裡燒香磕頭,祈求佛為他消弭某一個具體的災難,賜予某一項具體的福樂,我們就有理由說他沒有信仰,只有迷信。或者,用史鐵生的話說,他是在向佛行賄。

還是史鐵生說得好:人的限制是「神的給定」,人休想篡改這個給定,必須接受它。「就連耶穌,就連佛祖,也不能篡改它。不能篡改它,而是在它之中來行那宏博的愛願。」一切烏托邦的錯誤就在於企圖篡改神的給定,其結果不是使人擺脫了限制而成為神,而一定是以神的名義施強制於人,把人的權利也剝奪了。

人的精神性自我有兩種姿態。當它登高俯視塵世時,它看到限制的必然,產生達觀的認識和超脫的心情,這是智慧。當它站在塵世仰望天空時,它因永恆的缺陷而嚮往完滿,因肉身的限制而尋求超越,這便是信仰了。

所以,史鐵生說:「皈依並不在一個處所,皈依是在路上。」...走在路上本身即是目標存在的證明,而且是唯一可能和唯一有效的證明。

〈靈魂的高貴苦難的精神價值〉
對意義的尋求是人的最基本的需要。當這種需要找不到明確的指向時,人就會感到精神空虛,弗蘭克稱之為「存在的空虛」。

“Work keeps at bay three great evils: boredom, vice, and need.” ― Voltaire 或許精神空虛是肉體滿足的必然結果,而在肉體獲得一定滿足前,我們也不太可能有餘力去思索精神所需。當我們的身軀再沒有必要的渴求,剩下的便是對精神的必要渴求。這空虛或可透過愛情、權力、名譽填補,帶給我們精神上的高潮,混淆我們的感官,誤以為這些就是精神所需。不,那些怎麼可能會是精神所需。若是,又怎會在獲得後,使我們陷入新一波的貪婪和渴望?精神所需必定不是一個絕對的終點,而是一段不可停頓的旅程。皈依並不在一個處所,皈依是在路上。

一個人通過承受苦難而獲得的精神價值是一筆特殊的財富,由於它來之不易,就決不會輕易喪失。而且我相信,當他帶著這筆財富繼續生活時,他的創造和體驗都會有一種更加深刻的底蘊。

我並不是提倡苦行僧哲學。問題在於,如果一個人太看重物質享受,就必然要付出精神上的代價。

 交往和獨處原是人在世上生活的兩種方式,對於每個人來說,這兩種方式都是必不可少的,只是比例很不相同罷了。由於性格的差異,有的人更愛交往,有的人更喜獨處。人們往往把交往看作一種能力,卻忽略了獨處也是一種能力,並且在一定意義上是比交往更為重要的一種能力。

對喪親者而言,最重要的不是他人的同情和勸慰,而是在獨處中順變。

「這種順變的過程非常私密,因為事關喪親者與死者之間的親密關係,這種關係別人沒有分享過,也不能分享。」居喪的本質是面對亡靈時「一個人內心孤獨的深處所發生的某件事」。

總之,我們不能一頭紮在外部世界和人際關係裡,而放棄了對內在世界的整合。

由於牢獄或疾病把人同紛繁的世俗生活拉開了距離,人是會因此獲得看世界和人生的一種新的眼光的,而這正是孕育出大作品的重要條件。

一類是思想的天才,例如作者所舉的牛頓、康德、維特根斯坦,則相當自覺地選擇了孤獨,以便保護自己的內在世界,可以不受他人幹擾地專注於意義和秩序的尋求。

正如托爾斯泰所說,在交往中,人面對的是部分和人群,而在獨處時,人面對的是整體和萬物之源。這種面對整體和萬物之源的體驗,便是一種廣義的宗教體驗。

老年人害怕孤獨或許是情有可原的,孤獨使他們清醒地面對死亡的前景,而熱鬧則可使他們獲得暫時的忘卻和逃避。問題在於,死亡終究不可逃避,而有尊嚴地正視死亡是人生最後的一項光榮。

守望者是這樣一種人,他們並不直接投身於時代的潮流。但他們也不是旁觀者,相反對於潮流的來路和去向始終懷著深深的關切。所以,他們虔誠地守護著他們心靈中那一塊精神的園地,其中珍藏著他們所看重的人生最基本的精神價值,同時警惕地瞭望著人類前方的地平線,注視著人類精神生活的基本走向。

對於我來說,寫作便是一種訓練內在視力的方法,它促使我經常睜著內在的眼睛,去發現和捕捉生活中那些顯示了意義的場景和瞬間。

真正的徹悟是在戀生的同時不畏死

在現代哲學家中,羅素是個精神出奇地健全平衡的人。

若以哲學、人生觀來說,我還是傾向邏輯理解、豁達看待的態度。以二分法看世界,就像硬要將彩色光譜歸類於黑或白的類別。如此,即便是非對錯客觀存在(暫且不論由誰定義等等),也無法解釋那千千萬萬種無關對錯,無法以對錯,不能以實證驗證的行為和態度。

羅素一生對宗教、人性過於執著(但也因為有他這樣的始祖才得以推行試婚、自由戀愛、性行為負責等風潮)。即便羅與周同樣認同人類必然的短暫性,人及其經驗不過是「原子的偶然排列組合」,但周的看法更圓滿。即便一切是偶然,但因為我接受、深愛並珍惜「我」這個偶然,必然也得愛屋及烏的深愛每個觸及我的偶然。換而言之,情感和精神並不會因為世間的偶然性而變得庸俗、無意義。若我們能接受意義本是人所賦予,並在這條皈依的道路上努力不懈,那這趟路程便沒有白走了,這段偶而也有了意義。

我認同羅素的看法,人終究必須得為自己負責,但在人口爆炸、教育制度參差不齊、資訊不對稱及扭曲的今時今日,要達到這個境界,難。

低劣的詐騙手法卻能讓許多天真,不加思索的男女上當,可見多少人不思考、不判斷、不求證。君子有九思:視思明,聽思聰,色思溫,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問,忿思難,見得思義。試問今日又有幾多君子?作君子,不單是對人品的要求,依孔子所見,更是做一個謙卑的上進人的應有態度。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儒學對學問的根本見解是:學習思考不分家。大家似乎都忘了孔子是個鼓勵討論、辯論、提問的「政客」。溫故而知新,疑思問,人人都是自己的老師。哲學思考就是一種思考訓練,反覆辯證,非空洞也。

子貢問曰:「鄉人皆好之,何如?」子曰:「未可也。」「鄉人皆惡之,何如?」子曰:「未可也。不如鄉人之善者好之,其不善者惡之。」
「大家都喜歡,那樣如何?」『不好。』「大家都討厭,那樣如何?」『也不好。好,應為群體之中的好人所喜歡,壞人所惡之。』勿盲目跟風,君子所喜歡,且小人所不喜的,才是「好」和「善」的判斷指標。

許多政治體制,也借鏡宗教的絕對性,埋下最適極權生存的主流風氣。

也許我們可以引申一句:對待歡樂靠本能,對待不幸靠理智。

我不主張年輕人拒絕任何機會,逃避一切壓力,以閉關自守的姿態面對世界。年輕的心靈本不該靜如止水,波瀾不起。世界是屬於年輕人的

一個人有了堅實的自我,他在這個世界上便有了精神的坐標,無論走多遠都能夠找到回家的路。

世界無限廣闊,誘惑永無止境,然而,屬於每一個人的現實可能性終究是有限的。

我熱切的渴望,自己活一生之餘,還能藉由聽別人的故事,活千千萬萬遍。事實是,總有無限多的可能性,不屬於我。

做自己的一個冷眼旁觀者和批評者,這是一種修養,它可以使我們保持某種清醒,避免落入自命不凡或者顧影自憐的可笑復可悲的境地。

做人...是透過做事和交人體現出來的一種總體的生活態度。

無論商人還是學者中都有君子,也都有小人,實在不可一概而論。有些所謂的學者,在學術上沒有自己真正的追求和建樹,一味趕時髦,搶風頭,惟利是圖,骨子裡比一般商人更是一個市儈。

「與朋友交而不信」,只能得逞一時之私慾,卻是做人的大失敗。

即使夏米的夢想毫無結果,這寄託了他的善良和溫情的夢想本身已經足夠美好,給他單調的生活增添了一種意義,把他同那些沒有任何夢想的普通清潔工區分開來了。

小王子明白了一個道理︰「使沙漠顯得美麗的,是它在什麼地方藏著一口水井。」正是對看不見的東西的夢想驅使我們去尋找,去追求,在看得見的事物裡發現隱秘的意義,從而覺得我們周圍的世界無比美麗。

唉,有時我不免想,與只知做夢的人比,從來不做夢的人是更像白痴的。

舉凡組成一個人的心靈生活的東西,...存在本身就已經構成了一種內在的現實,這樣的好夢本身就已經是一種真。

如果一個人只做物質的夢,從不做精神的夢,說他庸俗就不算冤枉。如果整個人類只夢見黃金而從不夢見天堂,則即使夢想成真,也只是生活在鋪滿金子的地獄裡而已。

一切嚴格意義上的靈魂生活都是在獨處時展開的。和別人一起談古說今,引經據典,那是閒聊和討論;唯有自己沉浸於古往今來大師們的傑作之時,才會有真正的心靈感悟。和別人一起遊山玩水,那只是旅遊;唯有自己獨自面對蒼茫的群山和大海之時,才會真正感受到與大自然的溝通。

世上沒有一個人能夠忍受絕對的孤獨。但是,絕對不能忍受孤獨的人卻是一個靈魂空虛的人。

就讓我們的心靈在各自的安靜中相遇吧。

托爾斯泰如此自述:「隨著年歲增長,我的生命越來越精神化了。」毋寧說,唯有強大的生命才能逐步朝精神化的方向發展。


人生之所以成為一個問題,前提是生命的一次性和短暫性。

物以稀為貴,我們在世上最覺稀少、最嫌不夠的東西便是這遲早要結束的生命。這唯一的一個人生是我們的全部所有,失去它我們便失去了一切,我們豈能不愛它,不執著於它呢?

悲觀主義是一條絕路,冥思苦想人生的虛無,想一輩子也還是那麼一回事,絕不會有柳暗花明的一天,反而窒息了生命的樂趣。不如把這個虛無放到括號裡,集中精力做好人生的正面文章。

我們不妨眷戀生命,執著人生,但同時也要像蒙田說的那樣,收拾好行裝,隨時準備和人生告別。入世再深,也不忘它的限度。有悲觀墊底的執著,實際上是一種超脫。

超脫是悲觀和執著兩者的和解。

由於只有一個人生,頹廢者因此把它看作零,墮入悲觀的深淵。執迷者又因此把它看作全,激起佔有的熱望。兩者均未得智慧的真髓。智慧是包容了兩者又超乎兩者之上。人生既是零,又是全,是零和全的統一。用全否定零,以反抗虛無,又用零否定全,以約束貪慾,智慧仿走著這螺旋形的路。

如果能夠不去想死亡,或者只把它當作人生司空見慣的許多平凡事中的一件來想,倒不失為一種准幸福境界。遺憾的是,愚者不費力氣就置身於其中的這個境界,智者(例如這位老盲人)卻須歷盡滄桑才能達到。

世事的無常使得古來許多賢哲主張退隱自守,清靜無為,無動於衷。我厭惡這種哲學。我喜歡看見人們生氣勃勃地創辦事業,如痴如醉地墮入情網,痛快淋漓地享受生命。但是,不要忘記了最主要的事情:你仍然屬於你自己。每個人都是一個宇宙,每個人都應該有一個自足的精神世界。這是一個安全的場所,任何災禍都不能侵犯它。心靈是一本奇特的帳簿,只有收入,沒有支出,人生的一切痛苦和歡樂,都化作寶貴的體驗記入它的收入欄中。是的,連痛苦也是一種收入。人彷彿有了兩個自我,一個自我到世界上去奮鬥,去追求,也許凱旋,也許敗歸,另一個自我便含著寧靜的微笑,把這遍體汗水和血跡的哭著笑著的自我迎回家來,把豐厚的戰利品指給他看,連敗歸者也有一份。

他反而會獲得一種認識:生命的密度要比生命的長度更值得追求。從終極的眼光看,壽命是無稽的,無論長壽短壽,死後都歸於虛無。不止如此,即使用活著時的眼光作比較,壽命也無甚意義。無論活多活少,誰都活在此刻,此刻之前的時間已經永遠消逝,沒有人能把它們抓在手中。所以,與其貪圖活得長久,不如爭取活得痛快。

前四種快活,氣象已屬不凡,誰知他(中郎)筆鋒一轉,說享盡人生快樂以後,一敗塗地,淪為乞丐,又是一種快活!若從人生終結看,善不善終都是死,都無幸福可言。若從人生過程看,一個人只要痛快淋漓地生活過,不管善不善終,都稱得上幸福了。

但倘若一切快活尚未享盡,便直奔乞丐之命運,又豈能算得上幸福?

用中郎自己的話說,他是想學「凡間仙,世中佛,無律度的孔子」。... 若說出家是為了離生死,你總還帶著這個血肉之軀,仍是跳不出生死之網。若說已經看破生死,那就不必出家,在網中即可作自由跳躍。

〈執迷者悟人生寓言〉

潘多拉的盒子

宙斯得知普羅米修斯把天上的火種偷給了人類,怒不可遏,決定懲罰人類。他下令將女人潘多拉送到人間,並讓她隨身攜帶一隻密封的盒子作為嫁妝。

我相信新婚之夜發生的事情十分平常。潘多拉受好奇心的驅使,打開了那隻盒子,發現裡面空無一物,又把它關上了。

可是,男人們卻對此傳說紛紜。他們說,那天潘多拉打開盒子時,從盒裡飛出許多東西,她趕緊關上,盒裡只剩下了一樣東西。他們一致認為那剩下的東西是希望。至於從盒裡飛出了什麼東西,他們至今還在爭論不休。

有的說:從盒裡飛出的全是災禍,它們撒遍人間,幸虧希望留在我們手中,使我們還能忍受這不幸的人生。

有的說:從盒裡飛出的全是幸福,它們逃之夭夭,留在我們手中的希望只是空洞騙人的幻影。

宙斯在天上聽到男人們悲觀的議論,得意地笑了,他的懲罰已經如願實施。

天真的潘多拉聽不懂男人們的爭論,她冗自想道:男人真討厭,他們對於我的空盒子說了這麼多深奧的話,竟沒有人想到去買些首飾和化妝品來把它充實。


抉擇

一個農民從洪水中救起了他的妻子,他的孩子卻被淹死了。

事後,人們議論紛紛。有的說他做得對,因為孩子可以再生一個,妻子卻不能死而復活。有的說他做錯了,因為妻子可以另娶一個,孩子卻不能死而復活。

我聽了人們的議論,也感到疑惑難決:如果只能救活一人,究竟應該救妻子呢,還是救孩子?

於是我去拜訪那個農民,問他當時是怎麼想的。

他答道:「我什麼也沒想。洪水襲來,妻子在我身邊,我抓住她就往附近的山坡游。當我返回時,孩子已經被洪水沖走了。」歸途上,我琢磨著農民的話,對自己說:所謂人生的重大抉擇豈非多半如此?

生命的得失

 一個嬰兒剛出生就夭折了。一個老人壽終正寢了。一個中年人暴亡了。他們的靈魂在去天國的途中相遇,彼此訴說起了自己的不幸。

他們正談論著,不覺到達天國門前,一個聲音在頭頂響起:

「眾生啊,那已經逝去的和未曾到來的都不屬於你們,你們有什麼可失去的呢?」

三個靈魂齊聲喊道:「主啊,難道我們中間沒有一個最不幸的人嗎?」

上帝答道:「最不幸的人不止一個,你們全是,因為你們全都自以為所失最多。誰受這個念頭折磨,誰的確就是最不幸的人。」


小公務員的死

某機關有一個小公務員,一向過著安分守己的日子。有一天,他忽然得到通知,一位從未聽說過的遠房親戚在國外死去,臨終指定他為遺產繼承人。那是一爿價值萬金的珠寶商店。小公務員欣喜若狂,開始忙碌地為出國做種種準備。待到一切就緒,即將動身,他又得到通知,一場大火焚燬了那爿商店,珠寶也喪失殆盡。小公務員空歡喜一場,重返機關上班。但他似乎變了一個人,整日愁眉不展,逢人便訴說自己的不幸。

「那可是一筆很大的財產啊,我一輩子的薪水還不及它的零頭呢。」他說。同事們原先都嫉妒得要命,現在一齊懷著無比輕鬆的心情陪著他嘆氣。唯有一個同事非但不表同情,反而嘲笑他自尋煩惱。

「你不是和從前一樣,什麼也沒有失去嗎?」那個同事問道。

這麼一大筆財產,竟說什麼也沒有失去!」小公務員心疼得叫起來。

在一個你從未到過的地方,有一爿你從未見過的商店遭了火災,這與你有什麼關係呢?」

可那是我的商店呀!」

那個同事哈哈大笑,於是被別的同事—致判為幸災樂禍的人。據說不久以後,小公務員死於憂鬱症。

一位畫家朋友對我說:「如今不是梵高的時代了,生前出不了名的,死後也出不了名,世人早已把你忘記。」

如果說「義」代表一種倫理的人生態度,「利」代表一種功利的人生態度,那麼,我所說的「情」便代表一種審美的人生態度。它主張率性而行,適情而止,每個人都保持自己的真性情。

生命的意義不在奉獻或佔有,而在創造

若神的存在是因創造萬物生靈而定,那麼人的存在必然也是依創造定義。創造,是一個依自我的力量而生的外物,是「我」的衍伸,卻也必須是與「我」可完全分割的獨立個體。「創造」是一種從無生有的概念,我們便是這個媒介。在創造的領域之中,我們超脫自我的侷限,成就了一個「超越自我」的存在。這也是意義之母。

他接人待物有一種閒適之情。我不是指中國士大夫式的閒情逸致,也不是指小農式的知足保守,而是指一種不為利驅、不為物役的淡泊的生活情懷。

肖伯納說:「人生有兩大悲劇,一是沒有得到你心愛的東西,另一是得到了你心愛的東西。」仔細玩味,發現這話的立足點仍是佔有,所以才會有佔有慾未得滿足的痛苦和已得滿足的無聊這雙重悲劇。如果把立足點移到創造上,以審美的眼光看人生,我們豈不可以反其意而說:人生有兩大快樂,一是沒有得到你心愛的東西,於是你可以去尋求和創造;另一是得到了你心愛的東西,於是你可以去品味和體驗?

當然,人生總有其不可消除的痛苦,而重情輕利的人所體味到的辛酸悲哀,更為逐利之輩所夢想不到。但是,擺脫了佔有慾,至少可以使人免除許多瑣屑的煩惱和渺小的痛苦,活得有器度些。

享受和消費的不同,正相當於創造和生產的不同。創造和享受屬於精神生活的範疇,就像生產和消費屬於物質生活的範疇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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衍伸閱讀:《病隙碎筆》史鐵生